老黃牛的眼淚
我家店附近有一狗市，每到週四，天剛見亮，提鳥的，領狗的，拉牛的，牽羊的便雲集於此。鳥鴿等一般會被喜愛者購買寵養，而牛羊等大型畜類多是被販賣屠殺。偶有路過，我看見圍著鐵欄載著牛羊的車侯在路邊時，就不由自主地看上一眼，而車上那一雙雙漠視的流淚的眼卻令我動容神傷，似乎帶著求救，含著眷戀，倏然間，生命的狂喜與刺痛宛如煙火般瞬間即逝的哀傷在我心底升騰，眼前便情不自禁地浮現出父母家的那頭老黃牛。
老黃牛初來我家的時候，好似情竇初開的少女，她溫婉和氣，黃絨絨的毛柔順細膩，只要有人靠近她，她就眨著大而秀麗的眼睛，倒退兩步，一副靦腆的樣子。我覺得那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、脾氣最溫潤的一頭牛，也是我家第一位忠心耿耿的耕耘者。父親把耕耘拉運的重擔放在這頭漂亮的黃牛身上，每到春種秋收時，父親大清早便把玉米麵或者玉米棒供其食用，黃牛似乎有感父親的信任，每次耕地都是非常的賣力，地耕的均勻有致，深淺適宜，每個來回黃牛的後背都溼漉漉的，父親心疼地為她擦汗，撫摸她的頭，讓她稍作休息，她總是眨著大眼睛，伸出舌頭舔舔父親的手，像在感恩似的。黃牛無怨無悔地勞作著，我們全家的希望就在黃牛的辛苦勞作中得以實現，秋天到了，黃牛拉運回我們收穫的很多糧食，這不僅可以填滿我們的小肚皮，而且剩餘下來的糧食可以換錢供我們唸書。
父親越來越喜歡這頭牛，我們也不例外，沒事的時候就在她的身上摸來摸去，特別柔軟舒適，我們視這頭牛為掌上明珠。她溫順的讓我們都願意靠在她的身上晒太陽，就像孩子依賴母親一樣。我們可以在沒有父親看護的情況下駕起牛車去野地裡割草，挖野菜，弄柴火……黃牛就這樣載著我們悠悠地走過童年少年，而她從來都沒有發過脾氣，也不曾傷害過我們。我們誰也不懼怕她，她成了我們的好朋友，也是我們家裡重要的一員。
黃牛懷胎了，父親和我們都歡喜的了不得。父親不捨得再使喚她，於是又買來一頭犍牛，這頭犍牛又懶又饞，自己槽裡有吃的卻搶黃牛槽裡的玉米麵吃，每次讓父親發現都是被打的鼻青臉腫，卻不改壞毛病，而黃牛卻默不作聲，不爭不搶，淡定從容，父親給什麼就吃什麼，從來不自持有孕而嬌。夏天青草到處都是，我們隨時摞一把放在她的嘴邊，親眼看著她慢慢地咀嚼下去才肯放心，而那頭犍牛像被大家討厭的蒼蠅一樣，只要發現有搶過來的動機，就操起棍棒一頓猛抽。黃牛得到了我們的關愛，順利地產下小牛犢，她便細心地照顧起自己的孩子， 天天把孩子舔得乾乾淨淨的，黃牛越發慈祥和藹了!
黃牛同我們生活了很多年，她似乎能聽懂我們的話。暑假裡，我和姐妹們帶著她和她的孩子去野地裡吃鮮嫩的草，我們就在草地上追逐，她則隔在我們中間，好像不讓我們的追逐得逞中斷這快樂似的，她的孩子也如我們一樣四處撒歡著。當夕陽的餘暉斜映在我們的身上時，遠處的炊煙也嫋嫋升起，我們便和黃牛一起歸家了，一路唱起“走在鄉間的小路上，牧童的短笛在吹響，……”黃牛也來回搖晃著她的長辮子，時不時發出“哞，哞”的叫聲同我們一起合唱著。
黃牛用她的溫情陪我們走過了十來個春夏秋冬，她已經變成了老黃牛，當她發現自己太老了，像是預感到一件事要發生似的，她開始疏遠我們。每天我會看見她的眼角有淌不盡的淚水。我們靠近它，她也顯的非常冷漠，毫不在乎。我問母親:“黃牛為什麼不理我們?”母親說:“黃牛老了!”我當時感覺特別驚訝，就像母親對我說，人到了一定年歲，腳底會硬，面板會鬆一樣的不理解，母親摸著我的頭說:“傻孩子，牛和人一樣都會老的!”我的心被刺痛的不知所措。我學著她的叫聲，她也只漫不經心地扭一下頭，瞟我一眼，然後茫然地望著遠方，雖然嘴裡不停地咀嚼著，但完全沒有以前的神采了，像極了一個掉光了牙的老人，被淒涼，孤獨，寂寞緊緊包圍著。
有一天，我無意中聽到父親對母親說:“賣掉吧，終要給她找個歸宿!”母親難過地“嗨”了一聲，我心裡一驚，要賣什麼呢?轉念一想，啊!原來是要賣掉老黃牛，難怪老黃牛有所戒備似的，每每有什麼動靜，她就立即緊張地抬頭張望，眼神中罩滿了暗淡與失望!
這一天真的就來了，牛販子與父親談妥了價錢，母親不忍，偷偷地去看了看老黃牛，回到屋裡對父親說:“老黃牛哭了!”說完眼睛紅紅的。我衝出去，跑到老黃牛身邊抱著她的脖子，只見老黃牛嘩嘩地流著眼淚，臉上的絨毛全都溼成一縷縷了，淚水還是不停地從臉上流下來，地上留下了一灘老黃牛的眼淚。母親心疼地說:“要不別賣了!”父親突然抽了一下鼻子:“不賣，看著她老死，更揪心!”
牛販子狠心地牽起老黃牛，她就默默地跟著走了，那時我感覺人有時比動物還要殘忍，於是心生恨意。父親摸了下老黃牛的臉，有些哽咽地說:“來生投胎作人吧，再來和我們相見!”老黃牛使出全身的力氣“哞”地發出了最響亮的一聲，淚水嘩嘩地淌著。那一聲是在與我們作最後的訣別啊!我們忍不住都哭了，父親轉過身假裝走開，卻再也不敢回頭看。我們跟在牛販子的車後一直追到了村的路口，眼看著老黃牛漸漸遠去，淚水打溼了衣襟。自從老黃牛走後，父親時常站在老黃牛的牛棚邊發呆，我們也似乎一下子長大了，不再像麻雀一樣天天嘰嘰喳喳。我時常想，老黃牛是不是已經飛到天上，變成了牛郎的披風，在每年的七月十五，帶著牛郎與織女相會呢?
“青山遮不住，畢竟東流去”有誰能破解這生與死的謎底呢?年幼的我，總以為動物沒有感情不會流淚，然而就在我看見老黃牛的眼淚時，我幼稚的世界開始轟然倒塌。那是我第一次見過的比金屬還要重的動物的眼淚，那是對生命終結的淚，發自內心的淚，帶著眷戀，帶著不求回報的無私聖潔，那是震撼我們人類靈魂的純潔的淚!
20xx1023 雪兒
本文作者：雪兒(遼寧 新民)
公眾號：月之夢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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