芳草萋萋，掩卻殘紅無數。
暮雨至，人慾歸，陌上霜花早結冰。
風也行，雨也行，壠上泣泣不成聲。
此情常在，春也清明，秋也清明。
哀鴻鳴鳴，故人幾曾入夢。
曉風乾，淚痕殘，追昔往思幾人同。
風一程，雪一程，灰蝶片片迷雙眼。
此恨不已，夏也清明，冬也清明。。。。。。
不經意間，又翻到曾寫下的這首《至親》，心底再次猛然的湧起了那深痛的懷念。今天我拿起了筆，鼓起勇氣想寫出我對他多少年來深深的眷戀，縈繞在我心裡夢裡的爺爺。這個百年難遇的怪老頭兒。
對他有記憶是在我五六歲的年紀，那時候的我快樂天真，雖然自己還是個孩子，因為家裡種了七八畝地的花生，所以到了收花生的季節，總是跟著大人滿地跑。站在漳河的大堤上，放眼望去，到處都是花生，隔不遠一個用高粱杆子和塑料布搭起來的小帳篷，我們俗稱“庵子”，我不知道這個名字的來意，但我們種地的人都這麼叫它。我在花生地裡跑著玩，遠遠的就可以看到從堤上下來一個老頭兒，頭上箍著一塊白色帶藍道道的毛巾，走起路來好像呼呼帶風，毛巾的邊角隨著他走路的韻律甩動，有時候他會站在堤上用手放到眉頭邊，遮住陽光往遠處看，他喊我們的時候那聲音估計整個沙灘地裡的人都會聽到。因我從小被教育女孩子要沉穩內斂，不許大喊大叫，更不許哈哈大笑，不穿戴整齊不許出門，不許拖拉著鞋子到處走。。。。。。這種種的不許，讓我的性格靦腆內秀，從不會不顧形象的做出什麼事。所以我也絕對不會給他那樣喊著去迴應的，我就會捂著嘴笑起來。這個怪老頭兒的聲音突然就這樣如一個悶雷響在了我的耳邊上，我的心底裡，凝固為一個片段，成了我最初對他的認知和永恆的記憶。
我與他應該是熟識了的吧，但我總是不喜歡他的脾氣，像個爆竹筒似的。鄰居也不喜歡他，他不會跟別人好好說話，總是以自己為中心，但他的心卻像月亮一樣乾淨。他喜歡養花，家裡到處都是花，各種各樣，春夏秋冬都有可以開的，引的鄰人流連忘返。他又喜歡自己寫詩，雖然都是錯別字，比如那首:菸酒是毒蟲，人用把病生，輕的咳嗽喘，重了懷性命。是不是有錯別字?我提醒他了，但他不會承認的，還用五顏六色的彩紙割成一條條的寫了貼到牆上，一直就沒有改掉。他又愛自己看病，其實算是個赤腳醫生吧，感冒發燒他會自己給自己打針，這一點尤其讓我討厭!因為，我的媽媽很信任他，我猶記得媽媽摁著我讓這個怪老頭兒給我打針，天知道他是拿著針筒一點一點一點的往裡推著扎針，可以想象得到那種恐怖吧?打完了針感覺半個身子都是疼的，我甚至因為太害怕有可能罵了他，因而被媽媽責罵。所以說到現在我還是不敢打針，這樣的打法是會留下陰影的。
他是個多才多藝的老頭兒，那時候，農村誰家裡辦白事都要糊一些紙房子，馬車，丫鬟什麼的，都是他自己拿蘆葦扎出輪廓來，然後再拿紙糊住，外面再畫圖，寫字，打方格，貼花。辦事的人家都要演電影或者唱戲，而我基本上從來沒看過，我在幫忙他糊紙房子，那個是很費勁的，晚上加班到凌晨一點鐘也是有可能的，白天要站一天，不停的裁紙，剪圖，畫圖，疊紙，我不知道他是怎麼樣熬過來那一個個日日夜夜的，想到那種困，那樣的累，真的很心酸。
他有一張表格，據媽媽說，那是一張會表，就是說哪個地方在哪一天要過會，那個鎮上，哪一天要遇集，他都有詳細記載，到了那一天，他就騎著他的自行車去擺攤，自行車的前面大梁上有個布褡褳，兩邊都可以裝東西，裡面有他自己畫圖自己題字裝訂的書，有一些古書，比如玉匣記了，周易八卦了，百家姓，萬年曆什麼的，還有籤，有竹板的和紙質的兩種，這些都是我童年裡最喜歡把玩的，我常常在他屋裡一待就是一天，這些比出去玩更吸引我，我學著他的筆畫寫字，比劃著他的作畫方式畫畫，也研究他的本草綱目。但我哥哥給我說過一句話:看了玉匣記，不敢喘口氣!我就再也沒有想去看看那本名叫玉匣記的書，據說裡面都是人遇鬼見鬼的時辰或者條件，我反正是不敢看了的。他又被說成是跑江湖的，因為他趕集趕會就是為了給人算卦掙錢，雖然掙不了幾個錢，但他不抽菸不喝酒，一卦一塊錢兩塊錢，他也都攢起來了。每次他去趕會，我總是很牽掛他，那個時候沒有手機，電話也不方便，如果他回來的晚或者沒有回來，我就無法知道他是不是很好很安全。也許女孩子天生就心細吧，我擔心但又說不出口，因為我的性格靦腆，幾乎每隔十幾分鍾就跑到路口看一下。大人的世界是很忙碌的，十幾分鐘不算久，可是於我來說卻異常難熬，年幼的我總是被自己豐富的想象力嚇的只想哭，我忐忐忑忑的找到媽媽，問她怪老頭兒為什麼還不回來，媽媽顯然被我煩的不輕，但她還是耐著性子告訴我，怪老頭兒也有好朋友的，或者太晚了就住到朋友家裡了。我終於可以放心了，但我又不知道那麼遠的朋友他可靠嗎?怪老頭兒為什麼會有家住那麼遠的朋友?但知道他有地方住，我終歸是放心了些。而遇到他可以早回的日子，我又剛好在路口等他，只要看到他的身影出現，我就會飛快的跑回家，把早已晾好的白開水加上熱水，把溫度加到剛剛好，我端著水來到門邊，他也已經到了，我適時的把水遞上，解去他一路的疲乏。他喝了水就會在院子裡的躺椅上閉上眼睛休息，我就可以去玩了，不去打擾他。
後來，我去鎮上讀書了，因為是住校，就不能一直在家，偶爾一次回家因為時間限制也不一定見得到他。有一次騎著車子在中午放學後趕回家。他看到我突然哭了，原來我自己不知道，那時候的自己又黑又瘦，大概90斤，我從小屬於白胖型的，到鎮上讀書以後，因為整天吃不飽，跑操上體育課，很多時候還要騎著自行車走五六里路來回跑，幾個月下來我已經脫了形，我也哭了，因為我突然知道原來脾氣倔強的爺爺心裡是那麼的疼我。
再後來，他的身體開始不好了，媽媽把地裡的活全包了，不讓他做任何事，可他還是明顯的佝僂了起來，曾經在我眼裡健康高大的身影正在逐漸的矮了下去。那段時間他一直腿疼，讓我去鎮上給他買來藥，自己打針，一個星期左右他還在疼，我拿走了他的針筒，要看看他的腿，果然他的腿上生了一個膿瘡。我冒著雨把醫生請來，醫生說已經潰膿很嚴重了，必須到醫院創傷科開刀。爸爸趕緊找車，帶他去了醫院。我知道他一定忍的很辛苦，他打的藥都是止疼的，我一直以為他是關節炎。。。。。。他做了手術，我一直在陪著他，我本來就不愛出門，我在他身邊坐著看看書，畫畫圖。他很開心，說只有我願意陪著他。我說大家都在忙，只有我閒呢。他說老了就招人嫌了，還不如個小孩子。爸爸媽媽一直對他很好，吃喝穿戴都是很好的，只是有時候難免會疏忽，所以我一直陪在他身邊。他說趕會的時候，見到有一種車子，一擰把就走了不用蹬，問了人家說叫電車，以後他腿疼不能騎車趕會了，也想買個那車子。那是20xx年的夏末秋初，電車在農村還沒有興起來，我也只是見到過。我正準備結婚的事宜，他給了我一百塊錢，讓我自己添點東西，這些錢是他一塊兩塊攢下來的，我本不想要，媽媽說，一輩子一次，你爺爺的心意，給你就拿著吧。我心中種下一個希望:等我有了錢，我給你買輛電車，不用蹬，一擰把就走了，你腿疼也不用怕了，趕會也不用怕得黑了，電車快，還有燈。
轉眼到了冬天，他的身體出現了狀況，醫生說是前列腺炎，輸輸液就好了。他的身體每況愈下，媽媽說他不好好輸液，因他算是學的中醫，所以很排斥西醫，身體不舒服，他鬧著性子不輸液。還開始說胡話了，說他床邊站著個人在翻賬本。我彼時已經結婚了，但還是年輕，不知道他說胡話應該就是不好了。那一天早上，我和愛人剛起床，就被告知，孃家有事，速回!我們匆匆趕到，他屋裡好多人，我慢慢朝他床邊看過去，他安詳寧靜，閉著眼睛睡得沉沉，我到床邊跪下去，摸了摸他的手，姑姑說，半夜醒來發現他去了，竟是最後說句話都不能夠了嗎?我泣不成聲，何其突然?何其殘忍?你說的，你家的明珠誰都不可以欺負，不可以讓她哭，記得那個欺負我的男孩子嗎?你找到他家去給我討公道。記得老師誤會我批評我嗎?你罵到學校讓老師出來給你說明白。記得我八歲時你給我買的第一個頭花嗎?記得我十歲時你給我買的第一雙雨鞋嗎?花那麼新鮮，雨鞋那麼可愛，爸爸不在家，媽媽不顧得我，一直是你護著我的，你卻突然就撒手了，再有人欺負我，我可怎麼辦?還能在出去玩時給你買冰糕和瓜子嗎?還能在趕集回來的時候給你買煎血和餄餎嗎?還能在你渴時給你一杯水在你餓時給你煮碗麵嗎?都不能了。。。。。。。
逝者已去，生者何堪?到現在歲月匆匆已過去十三年了。回憶曾經的點點滴滴，雖然你脾氣很不好，但是鄰人卻都是這樣說你的:這個老頭沒有做過壞事，一直在行善，死了也會去天堂的。爺爺，天堂裡有沒有郵差?天堂裡溫不溫暖?天堂裡有沒有車來車往你是否安然?天堂裡有沒有病痛你是否無恙?天堂裡是否看得到孫女的一切?我的爺爺，孫女都好，你還好嗎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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