教我如何不想她
天上飄著些微雲,
地上吹著些微風。
啊!
微風吹動了我頭髮,
教我如何不想她?
月光戀愛著海洋,
海洋戀愛著月光。
啊!
這般蜜也似的銀夜,
教我如何不想她?
水面落花慢慢流。
水底魚兒慢慢遊。
啊!
燕子你說些什麼話?
教我如何不想她?
枯樹在冷風裡搖,
野火在暮色中燒。
啊!
西天還有些兒殘霞,
教我如何不想她?
一九二○年八月六日,倫敦
張愛玲抒情散文
06
打人
在外灘看見一個警察打人,沒有緣故,只是一時興起,捱打的是個十五六歲的穿得相當乾淨的孩子,棉襖棉褲,腰間繫帶。警察用的鞭,沒看仔細,好像就是警棍頭上的繩圈。
“嗚!”抽下去,一下又一下,把孩子逼在牆根。孩子很可以跑而不跑,仰頭望著他,皺著臉,眯著眼,就像鄉下人在田野的太陽裡睜不開眼睛的樣子,彷彿還帶著點笑。事情來得太突兀了,缺乏舞臺經驗的人往往來不及調整面部表情。
我向來很少有正義感。我不願意看見什麼,就有本事看不見。然而這一回,我忍不住屢屢回過頭去望,氣塞胸膛,打一下,就覺得我的心收縮一下。打完之後,警察朝這邊踱了過來。我惡狠狠盯住他看,恨不得眼睛裡飛出小刀子,很希望我能夠表達出充分的鄙夷與憤怒,對於一個麻風病患者的憎怖。然而他只覺得有人在注意他,得意洋洋緊了一緊腰間的皮帶。他是個長臉大嘴的北方人,生得不難看。
他走到公眾廁所的門前,順手揪過一個穿長袍而帶寒酸相的,並不立即動手打,只定晴看他,一手按著棍子。那人於張煌氣惱之中還想講笑話,問道:“阿是為仔我要登坑老?”
大約因為我的思想沒受過訓練之故,這時候我並不想起階級革命,一氣之下,只想去做官,或是做主席夫人,可以走上前給那警察兩個耳刮子。
在民初李涵秋①的小說裡,這時候就應當跳出一個仗義的西洋傳教師,或是保安局長的姨太太,(女主角的手帕交,男主角的舊情人。)偶爾天真一下還不要緊,那樣有系統地天真下去,到底不大好。
①李涵秋(1873—1923),近代小說家、鴛鴦蝴蝶派代表人物之一。著有章回小說三十餘種,代表作《廣陵湖》曾風靡一時。
緬懷
請來我身邊、當我年已暮,
血氣已衰落,神經在刺痛;
當我的心感到怔忡沉重,
當生命的機能都已麻木。
請來我身邊,當我的感官
為壓倒信心的痛楚所苦;
而時光像狂徒亂撒塵土,
生活像復仇女神噴火焰。
請來我身邊,當我的信仰
已枯竭,人們像曉春飛蟲
下過了卵,又叮人又哼哼,
織成個小小繭兒等死亡。
請來我身邊,當我逝去時,
來標明人生鬥爭的終點,
在生活低處的幽暗邊緣,
來指點永恆白日的曙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