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天晚上，沒有月亮，星星也稀落。夜色較黑。公社放映隊來村裡放電影。電影開映前，藉著不太亮的燈光，我瞄見了一張臉。那是一張怎樣令人心跳的臉啊:鵝蛋型、白淨、微胖。一雙眼晴，黑黑地，一忽熌更讓人臉紅髮燒。偶爾淺笑一下，你能看到白亮亮一行漂亮的牙。這姑娘叫馬麗娟，從國小到高中和我一直同學，喜歡唱歌，音質純淨，能頂很高的音。大概就在上國小五年紀的時候，我見到她，心裡就有一種莫名的激動往上湧。她那雙眼，她說話、唱歌的聲調，都令我著迷。我常常有一種想見她的慾望。
高中畢業一年多了，我和她不在一個生產隊，我很少能逮著機會見她。那年月，青年男女之間橫亙著一道無形的牆，膽怯者絕不敢逾越。那段曰子，我那顆躁動不安的心難以平靜，稍微一靜，眼前晃動的便都是麗娟的影子。我看過歌德的《少年維特之煩惱》，我知道，我已深深愛上了她。總想找理由、尋機會看見她，接近她，把我的心思向她傾訴。但我的企圖，一直未奏效。晚上聽說放電影，我胡亂吃了幾口飯，便急著朝平常放電影的大隊部踅去。啊!終於看見你了。我裝做不經意地慢慢朝麗娟的方向迂迴，還隔老遠，我彷彿已感覺到了自已的心跳。我掃視了麗娟前後左右，沒有發現她的家人和親戚，便擠到了她的身後。這時放映機前們燈泡猛一滅，一道白白的光束射出，電影開始了，我竊喜:這下趁著黑暗，我可以小聲和她說話了。我鼓了鼓勇氣，試探幾次才在她胳膊上碰了碰，沒有反應，我便用了點力碰她，她回過頭了，看清是我，莞爾一笑:昌永，你也來看電影，我沒擋住你吧?來，往前站!她說這話，我有點好笑，因為我個頭比她高，但我還是趁機往她跟前靠了靠。突然，一片漆黑，停電了。一陣哄嚷過後，有人喊:放映員拉發電機去了。我靈機一動，湊近麗娟說:咱倆到大渠樑上走走吧?麗娟稍微遲疑回答:乾等著急，晚上這電影也看過，走走也行。便隨著我走出了人圈，往村東頭高高的大渠樑上走去。但我和麗娟誰也沒有留意，當時有一雙眼晴在黑暗中一直盯著我倆。
沿著渠樑，我們拉開一點距離慢慢走著，一時倒不知道說什麼，從哪兒找突破口…時間有限，我必須發起進攻:麗娟，咱倆處物件吧?麗娟一愣怔，含羞地小聲回答:“咱還小哩，我得聽我媽的。”“你覺著我咋樣?”我紅著臉問。麗娟不加思索地答:“當然能行!”“那…”我囁嚅著。麗娟纖細的手指挽著辨梢，低著頭說:“隨後說吧，我突然想起一件事，今晚咱先回吧。”半小時光景，我們就返回了。麗娟不知家裡有啥緊事走得急，我也再沒看電影的興致。回到家裡，一夜無眠。
第二天吃晚飯時分，村裡起了謠言:一隊的馬麗娟和三隊的郭昌永昨天晚上在東渠樑親嘴哩!當天晚上，麗娟她大攆到我家，氣勢洶洶地說了許多難聽話。我當時在裡屋，不好意思出來，隔著窗戶，聽到麗娟她大又罵了一句:啥慫東西，淨不幹好事。我當時肺都氣炸了，差點衝出去與麗娟她大論高低，但麗娟姣好的面容在我眼前一閃，我忍住了。日子過的悽惶，但男女緋聞卻像長了長了翅膀，傳的瘋快，好長時間，我除了下地幹活，就一直憋在家裡看《水滸傳》，不和任何人搭腔、走動。我也從不正面注視私下議論者的嘴臉。
天氣變冷，農活漸漸消停下來。陽曆年前，一年一度的冬季徵兵轟轟烈烈開始了。晚上，我硬給媽要了兩塊錢，買了兩盒黃金煙，買了一盒餅乾，在夜色掩護下，送到了大隊民兵營長家裡(這招數是我上國中時的數學老師教的)。我決定去當兵。一心想擺脫眼前困窘，到部隊混出個名堂。目測、體檢、政審一路順風，我如願以償。
元旦剛過，我便換上了嶄新的軍裝，戴著大紅花，在大隊歡快響亮的鑼鼓和人山人海的鄉親歡送下，我們一行新兵登上了開往靈寶的綠色卡車。當時，我曾在人群中尋找那張令我寢食難安的臉，但沒看見。我很惆悵，眼晴覺著潮紅、潮紅。心裡安慰自己:到部隊再慢慢聯絡吧!
我踏上了西去的列車，那一年，我們這批新兵來到了神奇的新疆。第二年收麥前，我接到了高中同學的回信，信中說:麗娟已經結婚，嫁到了鄰公社。公公和女婿都在供銷社上班。我看完信，當時一把將信紙扯了個粉碎。一個人衝出營房，在一棵不知名的樹下啜泣，竟然放出了聲。我的麗娟，我青春的鳥兒棄我而去，我心疼。來部隊第三年時，我提幹了。這或許就是上蒼可憐我，給我的補償吧。但我仍不是十分高興。這年過年，我回家探親，到村裡見到麗娟她大，我沒有打招呼，而是狠狠瞪了一眼。晚上，睡到老屋裡，我反覆問自已，還要不要再見見麗娟呢……最後，理智佔了上風:麗娟的人、心已給了別人，自已如果愛她，就應該默默祈禱，在風沙漫漫的大戈壁為她祝福。
多少年之後，我覺著那次探親做出的決定是正確的。但當年在電影場盯著我倆的那雙眼晴能是誰呢?我個人猜測，應該也是傾慕麗娟的一個多情少年吧。我已不怪他。我現在只想面對空曠的大漠，大聲問一句:麗娟，你愛過我嗎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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