聽著一陣陣清脆歡快的小鳥啾啾，嗅到一片片清甜而柔美的曖香，我打了個哈欠，伸了個懶腰，緩緩站起身來，做了一番伸展運動，離開了暖烘烘的小窩。
說起來，我也算是一隻閱歷豐富的貓了，在公園的長椅上睡過，在馬路上驚慌失措地躲避著來來往往的車子，在繁華的步行街頭看過往遊人的冷漠而茫然。如今在這雅禮小住了一月，才漸漸覺出人間的溫情與美好，便心滿意足地在此定居了下來。
不是每個流浪者都迷失了方向。在城市中輾轉半生，方覓得這所校園棲身，我的貓生中的艱辛已塵埃落定。
校門口的圍牆之上，一條纖細的迎春那麼招搖地笑了，像調皮的鄰家小妹，鵝黃的衫子，光滑的臉蛋，悄悄爬上了圍牆，長長的髮辮是翠綠的，趁我不注意，笑嘻嘻地喚我，把長辮兒在我面前晃了一晃，天真燦漫的童音：“你好呀，早上好呀，春天來了呢!”我眯縫著眼，微仰起頭對她報以一笑.恰好日頭暫時躲進了雲層，隱曜些許光輝，便見得疏影橫斜間點綴上了些如細小環佩，半璧玉簪的新綠，而阿黑棲在一枝上，熱情地揮揮他的小爪子。阿黑是我在這裡交的第一個朋友，以他烏黑髮亮的毛髮向我證明了這裡的生活如何優裕，又百般地勸我留下。熱鬧地寒暄幾句，我又往前走著。
綠茵場上，不久前還枯黃慘淡的小草依次冒尖，幾個陽光英俊的少年穿著運動服在踢球;田徑道上，嶄新的橡膠跑道無比整潔，一隊運動員正在教練的訓導下飛速疾馳。他們對著生機勃勃的春天，展露他們蓬勃而旺盛的生命力，肆意釋放體內壓抑一冬的激情與活力。風經過他們時也加速了，似是急欲送去些許清涼，又迫不及待幫他們將吶喊吹撒到各個冷清的角落去迴響。我鑽進一旁的樹籬，津津有味地欣賞著。
山茶花開了，在長雅樓後的小徑上，低調地綻開，又安靜地凋落，剎那芳華，卻是無怨無悔。我走近，用細弱的小爪子，把風吹雨打落地的豐滿成熟的酡紅推到泥中，見她溫婉一笑，表達著謝意。天空飄起濛濛雨絲，我為這細絲花針朦朧著的嬌紅痴迷著。雨霧交織,雨露在綢緞般絲滑的花瓣上聚集後滑落，我不覺有些感傷。肩被輕輕地拍著，我轉頭才發現阿黑已靜靜伴我站立了多時。
雨晴已是初夏。體育館旁的一簇月季熾烈如火地盛開，似乎巴不得在此燃盡整個青春，幾片花瓣飄進了一旁的小水潭，在微風的推送下慢慢依偎向碧綠的荷葉。一枝亭亭玉立，落落大方的荷花向她友善地笑笑，幾尾玲瓏的金魚游過來，好奇地打量著她。我站在水潭邊的臺子上，湊近了水面，魚兒們四散開來。我無奈地晃晃腦袋，對著水面做了個鬼臉，輕巧一躍，到別處遊蕩開去。
蘭花素淨點綴在教學樓兩側，身旁擁著不知名的花，白的紅的粉的，一塊兒擠過去，絮絮叨叨地纏著她問好。過分的熱情讓她有些無所適從，只好始終如一，恬淡地微笑著。蘭花飄逸高雅的氣質又引來了翩飛靈舞的蝶，在她淺淺的紫，淡淡的白和嬌柔的黃中穿梭，誇讚她在這裡長得愈發“登樣”。來自深幽山谷的蘭花，羞怯地含笑低頭，謙遜的她仍保留著質樸的初心。
梔子花開滿林蔭道的一側，優美而清幽，典雅而素樸。勻淨的白，三壇花中，濃郁的綠葉裡，米白、雪白、乳白……阿黑走近，說他們都比不上我身上斑點錯雜的嫩白。在一片聖潔的、奶油般的甜香裡，我和阿黑舉行了一場簡樸的婚禮，有的梔子披著淺碧的綢紗，嘟著尖尖的嘴，有的已吐盡芳華，數瓣重重疊疊開啟，極富韻律。一朵梔子如玉一般的溫潤而澄澈，阿黑將它別在我的耳後，贏來一陣蟋蟀與鳴蟬的祝福。
最愛在寂寂深夜，蹲坐在七里香的花臺上，仰起頭，透過重疊的枝葉與繁密細小的花，陶醉在攝人心魄的明媚清香中，凝眸對月，思索貓生。微風過，花雨繽紛，我沐浴了一身的月光與清芬。下了晚自習的同學經過我身邊，總會欣喜地站定，愛憐地撫摸我的柔毛，呼朋引伴地，彙集一大堆零食堆在我面前，哄著我嘗一點兒。有一個扎著馬尾的女孩兒滿眼羨慕地望著我，“真好呀，你可以住在雅禮，還不用寫作業!”我便也頗為自得地點了點頭，表示心領神會。
不知是哪一天，我躺在屋頂上高樓望斷，見西風蕭蕭轉涼，黃葉飄搖疏窗。幾隻肥礫健壯卻體態豐盈的鳥兒像貴婦人似的，在對面那被秋陽烤得薄脆的微微泛出金黃的瓦片上，穿著黑色織錦，尾翼精緻典雅，鑲著墨藍裙邊，陽光又掐上一條雍容的細軟金絲，悠然踱步，享受著南巡前的最後一輪漫步。桂花香縈滿鼻息，我才發現教學樓邊的園輔中，內斂的桂花早已綴滿枝頭。銀杏開始瑟瑟發抖，教學樓寬廣的前坪滿是她的葉兒，金黃枯乾的。有的被女孩們細心地拾起，筆桿在上面精緻地繪著，寫下情誼真摯的詩句，串上紅絲繩，送給姊妹淘，或偷偷夾進暗戀的男生的書中。有些被西風精心挑選過，耐心地別在了一旁低低的烏柏樹蓬鬆的亂髮上，像一枚枚金黃色的別緻髮卡。更多的被竹帚掃走，堆在一邊的土上，帶著幾分乖覺的落寞，靜候命運之神的安排，我和阿黑忙著推來一些，為即將到來的小咪們搭建一個美麗舒適的家。
第一場雪落下，我們棲身的小屋已擋不住寒意。保安站在傳達室的門口，見我在門口瑟縮成一團，便好意地打開了傳達室的門，讓我進來驅驅寒意。暖和一會兒，我還是忍不住活動活動，便繞開雪堆，在教學樓旁徘徊，見沒人阻攔，又小心翼翼邁上窗臺。在窗臺邊緣踱著。我見老師在黑板上瀟灑地寫著字，同學們在臺下緊張地記著筆記，一片沙沙的落筆聲。有人發現我，開啟窗讓我進去，我猶豫一會兒，禁不住室內絲絲暖意的誘惑，害羞地翻了進去。老師轉頭，我頗有些擔心像當年在商店中流浪時一般被驅趕，可最終他竟只是寬容地笑笑，默許我偎在一個繫了厚厚圍巾，箍著毛絨耳罩的女生溫暖的靴子邊。下課鈴響，我在教學樓裡穿梭，有人在大廳彈鋼琴，我蹲在琴邊，歪著頭聆聽優美的旋律流淌著，瞬間恍如回到春天，回到母親溫暖的懷抱。
白天在鈴響鈴寂之間，脫兔般奔跑與處子般靜坐之間，粉筆點落與抬起灑滴的迷濛微塵之間，人潮湧入與散出之間，我以睡眠度過陽光燦爛之時，送別夕陽隱去，便融於夜幕中校園的古樟紅牆。我珍惜著唯一不用為嚴規所限的時間上自由的特權，享受著無言的陪伴。穿行林蔭道，鏤空的黑鐵騰花燈那靜謐的橘黃光暈拉長了我的影子，而在這之上，一輪新月冉冉升起，升到讓所有迷失者能尋到回家的路的高度。琅琅的讀書聲每天每天地響起，一句“四時之景不同，而樂亦無窮也”觸動了我的心扉。
校園一瞥，一瞥勝萬言，四時之景不同，而情亦無窮也。
本文作者： 蔡書勤(公眾號： 十二公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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