網站首頁 工作範例 辦公範例 個人範例 黨團範例 簡歷範例 學生範例 其他範例 專題範例
當前位置:三優範文網 > 專題 > 熱點專題

與戲劇有關的美文:山村絕唱

欄目: 熱點專題 / 釋出於: / 人氣:1.68W

編者按:一直到現在,在山村依舊流行著傳統的戲劇表演,下面我們來看看《山村絕唱》,走進山村戲臺吧。

與戲劇有關的美文:山村絕唱

一九八七年,我四歲。

那年村裡的“破五”戲是在村頭桃樹坡坡底的老戲臺演的。老戲臺三面土牆,左面開花、右面歪傾;後簷躬腰、前簷幾窩麻雀;臺口檻木讓鳥屎蒙得白花花的,走將前去,隱隱發臭。

“破五”戲正月初五晌午登臺,初七晚上收箱。落幕時的摺子戲由大柱壓臺:《斬單童》。“老陰陽,少戲子”,一點也不假。那時大柱才二十出頭,青春年少,血氣方剛,大頭寬額國字臉,天生一副好嗓子,似乎專為紅鬍子、大花臉、粗嗓門、戴木枷、蹬高靴的瓦崗寨好漢單童出世。或許因為生在黃土、長在黃土、吃在黃土的西北人豪放與粗獷,都有一種剪不斷、理還亂的“單童”情結的緣故吧,當晚全莊出動了,包括拄柺子一搖一擺的和熱懷裡吃奶的。

“喝喊一聲綁帳外,不由得豪傑淚下來。小唐兒被某把膽嚇壞,馬踏五營誰敢來。敬德擒某某不怪,某可惱瓦崗眾英才。想當年一個一個受過某的恩和愛,到今兒委曲求全該不該?單童一死心還在,二十年報仇某再來。刀斧手押爺法場外,等一等小唐兒祭奠來。”

哇!臺下哭鬧的小心肝咋猛地乖巧巧的,鎮愣了?當然,也“嚇”傻一大片滿在戲場裡胡竄的孩子。我便是其中一個,傻到大腦斷片,呆呆地立在人群縫隙裡,凝望。曾幾何時,沾滿糖果膠汁的髒手起初還在紅臉蛋上不停撓癢癢,撓著撓著,便失去知覺,黏在臉上,一撕,扯心的疼。怪可憐簷前幾窩麻雀,都驚得魂魄出竅,不知哪兒去了,整夜沒有歸巢。

初八中午,六七家熱心人端來暖鍋犒勞戲子。老戲臺裡十八九人吃得正香,四五隻麻雀忽的從中樑撲騰騰飛出來。幾根鳥毛悠悠盪盪飄向暖鍋來,還有三兩點白裡摻紅的鳥屎淅瀝啪啦地掉在一個人髮梢上,著實噁心。偌大的村子,這可不是長久之計呀,便有幾位長者召集村裡人,商議重修戲臺,遂請陰陽選址擇日。說也巧,仍在老地方。臺口稍調,正對夕陽。為趕吉日、避忌日,定於當年三月初破木動土,限於月內竣工

三月天,村裡盡是青一縷,紅一縷的衣衫,還有光的膀子。黃土霧一塵塵,矇住漢子額頭細密的汗珠,填滿皺紋,橫一道豎一道的,刻了碑文。西北風早等不急了,刮跑勞作的漢子隨心喝嗨的唱段。八九句越過對面山腰,一兩句又返了回來,強弱交織、快慢相合,這不是她要聽的摺子戲麼?

戲臺如期落成。隔年“破五”,臺上燈火通明、背景迭出,戲子穿著華麗,極其投入,近似狂痴。特別是大柱,儼然一個單童再世。頓、挫、踢、走、擺頭、呲牙、咧嘴、皺眉無一不逼真入境,引得臺下喝彩聲連連,此起彼伏。我頭一次見莫大的戲場滿擁了許多陌生的面孔,就好奇地問父親,說是鄰村裡踩著黑夜前來蹭戲的。

“我今日捱了時朋友不見,一個個到了做袖手旁觀。大料想唐營裡無人敢斬,叫敬德你把爺送上西天。”

哎呀呀,真他媽的唐狗,好一個漢子竟被他斬了!我眉飛色舞、你咬牙切齒、他捶手頓足。再看看一幫戴小帽的老漢,眼角溼潤,口一直大張,不知何時,山羊鬚上直掉滿口水了呢。

如今想來,唱戲的人是瘋子,看戲的人是瓜子。瘋子與瓜子的默契真是世上絕配,這也許就是秦腔的藝術魅力吧!

此後,每到冬閒或夏收之後,大柱常帶戲班子和後生去戲臺,拉拉二胡板胡、敲敲銅鑼梆子、打打銅鈸牛皮鼓、吹吹鎖啦號子、哼哼調兒、吼吼曲子、記記唱詞、走走臺子,搖搖帽翎、抖抖袖子、舞舞大刀竹節鞭,高興甚哉!這些常規訓練也總會吸引一群群村民前來湊熱鬧,正如陳忠實先生《我的秦腔記憶》一文中所述:“在瓦溝裡的殘雪尚未融盡的古戲樓前,擁集著幾乎一律黑色棉襖棉褲的老年壯年和青年男人,還有如我一樣不知子醜寅卯的男孩;伏天的戲臺前,一片或新或舊的草帽遮擋著灼人的陽光,卻遮不住一條條淌著汗的紫黑色裸膀,汗腥味兒和旱菸味兒瀰漫到村巷裡。”

年復一年,唱功越來越好,各自都有了自己的絕活兒,名氣很快傳到四鄰八舍。有場了,不僅在村裡唱,還有好幾處廟會爭搶,預約。不過真走邪,不知什麼時候人們開始用戲中人來直呼他們了,如“秦香蓮”“劊子手”“沉香”之類。大柱被喚作“單童”,叫著叫著,小娃娃們只曉得他是單童,竟不知大柱是誰。

一唱就是十幾年。上世紀末,打工潮、進城熱如股狂風,席捲了高原每一個角落。年輕力壯的漢子離開了黃土地,邁向縣城小鎮,或擺攤開店,或汗灑鋼筋水泥架。一年下來,腰包裡滿是鼓鼓的鈔票,彩電有了、家庭影院也有了。嗨!這玩意兒特好,鑽在被窩裡,都有秦腔之省陝西的名家經典選段。要誰有誰,何樂而不為呢!

大柱幾個看得臉紅心熱,也捲起行李一走了之。戲沒人唱了,戲箱埋在灰塵裡。但元宵節要裝社火給廟上還願啊,放在誰家好呢?出主意的人多,愛要的人很少,都怕沾些不清不白的話兒。無可奈何,還是會長輪流當,戲箱輪流放,今年在我家,明年去你家。

幾年過去,戲場亂草叢生。麻雀、耗子都興沖沖地搬進戲臺,成天不安寧。挺聰明的傢伙,“你們人下臺,我們就登臺嘛,總不能讓它閒著!”

20xx年夏,一個暴風雨的夜晚,戲臺塌了。坍塌聲淹沒在珠雨裡,碎在村民熟睡的夢中。幾時幾分,無人知曉,曉得的只是沒完沒了的雨裡沒完沒了的夢,沒人用心考究。

塌了?我始終覺得只是個謠言。三兩天後一大早,我從縣城一路顛簸到村頭,太陽已晒得老高,火辣辣的熱。我蹣跚在稀泥尚存,遍地牛羊蹄印的桃樹坡,不想見到的一幕死死地映入眼簾:戲臺早已是土、瓦和朽木被雨水和成的一大堆泥。日頭暴晒下已經表皮乾涸、僵硬,還佈滿了村婦凍瘡一樣四分五裂的口子。

再走,零零星星碰見剛吃完洋芋饊飯的閒人繞著泥巴和水坑,圍在一起閒聊戲臺什麼時候塌的。村裡的超三亂諞:塌的時候,西頭的“張梅英”夢見和“高文舉”睡在熱席炕上,竊耳私語,訴說衷情;東頭的“劊子手”正翻隔壁“秦香蓮”家的半截土牆頭,卻被暴雨泡了個稀耙爛……

一人吹牛,十人狂笑,還有一大群人扭彎了腰。 塌了,是福?終歸是沒孃的娃,死了沒人疼,旁人今天說著,明天就忘得一乾二淨。

戲臺沒了記憶裡的模樣,“縱使相逢應不識,塵滿面,鬢如霜”,不思量,自難忘。多年已去,一片廢墟,無處話淒涼。戲臺的影子在我心裡積攢成殤。

今日清明,去了一趟曾沉浸在秦腔裡的山村,給長眠於黃土裡的親人燒把紙錢,掃掃墓。微風拂來,桃之夭夭,坡面早已溝壑萬千,如高原上坐在家門口,手拿針線、心頭惦念外出丈夫或兒女的村婦那皺紋累累的淚臉。

哎,往日的戲子,今何在? 老的,如大柱他爹,一個好鬚生,愛戲。沒牙漏風又短氣,一碗饊飯下肚,不忘上氣不接下氣地掙著吼兩句。惹得村裡年輕媳婦子溜白眼,罵說這個老不死的貨,像不像一個嚥氣的綿羊?

病的,如“劊子手”他老婆,一個好青衣旦,好戲。中風癱炕,手來腳不來,看盡了兒媳臉色,一把鼻涕一把淚,生不如死。不要說唱戲了,戲就演在眼淚裡。

去世的,如“沉香”他娘,一個好小生,戀戲。好端端一個人,猛地得了乳腺癌。花了不少積蓄,終是閉上了眸子。我不敢問“沉香”,想必戲和他孃的屍骨一起埋在黃土坑裡。

健壯的,如大柱,不需多說,嗜戲。外出奔波創收,小老闆一個,閒暇之時泡在咸陽廣場的自樂班裡。

如我一代80後,半個秦腔迷。春夏秋冬,365個夜晚都在做發財夢。有戲更好,當做視聽覺盛宴,享受享受;沒戲也行,不再掛念。

至於90後,都是超時髦,好的全是周杰倫和蔡依林之類腔調。人家是追星族嘛,秦腔算個什麼鳥!

的確,秦腔算個什麼鳥呢?天色將晚,我得回城裡去了。留下偌大的村子,空蕩蕩的,沒幾個人影兒,和那堆廢墟一起泡在夕陽裡。

作者|薛志成

公眾號:東方散文雜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