編者按：接受自己，不管是不足還是缺陷。不抱怨它，還能直視它，不自欺，也不欺人。
我經常會生出一些古怪的念頭：不可分割地屬於自己的，必須學著接受並熱愛，哪怕缺陷。比如，我這受過傷害的眼睛，受過傷害已經很委屈了，還依然執勤站崗，怎能不更加疼惜?
聽母親說，47年前，我還不到週歲，出天花，多日高燒不退。後來病走了，卻心有不甘地在我的眼睛上做了個小小的記號，相當於頑劣的遊人的塗鴉——“到此一遊”。母親還說，全村那會兒有三個孩子出天花，同一年生的。結果就你命大，那兩個沒挺過來，走了。
母親講述時將我輕輕地攬在懷裡，還是重重地壓在胸前，已記不清楚，只剩下緊貼母親的安全感彌散在以後漫長的歲月裡。
母親似乎從不迴避這件事，說了多次。每次聽完，我都有種“劫後餘生”的慶幸：只是眼睛受了點小傷，老天開恩，何其幸運，不可貪，更得惜福。“三個孩子同時出天花我是唯一倖存者”，這事我不知真假。母親在時，我相信她說出的每一句話，母親走了，即使懷疑也無從考證。 母親常常說起這件事，懂事起我就提醒自己：一定要好好活，要把三個娃的好都活出來。受多大的苦也得承擔，也是三個娃的。
誰承想，背起書包進了學校，學起習來異常吃力，真的是三個捆綁在一起的笨得我獨自扛著?腦子笨到數理化就是三大鍋高粘度無法攪拌的漿糊，碰觸到任何一點，都沾得牢牢無法運轉。無奈選了文科，直到考上大學，數學也沒及格過。
似乎有點跑題，回到眼睛上。
眼睛受過傷影響容貌，加上腦子笨，有種腹背受敵前後搖擺的無助感。向前的路很多，我獨自沉默著走上僅容一人的狹窄通道――讀書、寫日記。母親看在眼裡卻不曾刻意糾正，在食不果腹衣難蔽體的40多年前買書給我看。
一直看書是因為不敢直視別人，避免與人說話。後來開始寫日記，越寫越上癮，越寫越長，以至於篇篇成作文。從國中起，全縣作文競賽得獎，報紙發表，最終讓我以自己喜歡的姿態出現在同學面前並被記住。
不過那時，我是沒有學會疼愛自己，還是不願不敢不忍面對我的眼睛，對它，只有無法直面的抱歉。
也記得上大學時，有個城裡的同學喜歡我，不曾接受就源於這一點：我的眼睛……我並不好看……家還在農村，城裡的他咋會喜歡?他兩三天就寫一篇文章給我看，女主人公無一例外跟我一樣的穿著，活動就是我的日常生活。我扔了他寫的一篇篇文章。回到家鄉被分配至鄉下一所學校，他找了過來，很懇切地表達著自己，我依舊不相信。
眼睛，讓我自卑得不相信愛情，也錯過了被愛，更傷害了愛我的人。
也記得臨近畢業，中文系的書記說準備推薦我到報社工作。二十七年前在上學時就大量發表文章的並不多，說“鳳毛麟角”都不過分，我就是。想到自己受傷的眼睛，想象著報社得在人前閃現的工作，我默默走開。
眼睛，讓我自卑到不敢走向直麵人的工作。
似乎都是眼睛的不好，卻又不盡然。
我還是挺感謝受傷的眼睛。若不是深深的自卑，我不可能沉溺到文字裡不能自拔;若不是避免與人交流，我不會大學時幾乎讀完圖書館的文史哲書籍;若不是朋友少，我不會以書寫的方式與自己交流……若不是眼睛的時時提醒，我不會成為今天的我。
今天的我其實挺不錯，至少沒有讓自己失望：知曉自己無嬌美容顏可以依仗，只能強大自身。講臺前，以真誠走進孩子們心裡;書桌前，以熱愛溫潤了每個詞每句話。我也已經抬起了頭放眼看，為數百人做了很多場講座。多少讀者刻畫過看到我的歡喜，多少文友說著跟我相處的舒適，多少天南地北的朋友毫無芥蒂地與我交心。還記得拍攝“方誌中國”時，曾給央視的導演說不想參與，導演說從北京帶來的文案寫的就是你，你就是你，不能換。
當你無可替代時，是一切被忽視了，還是被包容了?包括，受傷的眼睛。
倘若我美貌如花?我不知道那時的我會不會凡事竭盡全力，或許還會因為眾人寵溺便忘乎所以地膚淺。倘若我一切正常?沒有自卑的糾纏，或許也缺少了前行的助推力。誰都知道，人生只有一遭，別的無法想象不能假設。
不知什麼時候起，我開始真正接受我的眼睛，真的不抱怨它，還能直視它，這也正是我從不戴有色眼鏡的原因，我不自欺，也不欺人：
對面的你，清楚地看到我的缺憾，依然喜歡我，才值得我交往。而講臺下的孩子們，清楚地知道我不美麗，依然迷戀我的講授，深愛我的課堂，才會成為熱愛生活的理性孩子。美麗的老師一站上講臺就是風景，我願意在講臺上慢慢生成獨屬自己的風景。
史鐵生面對盲童說的一段話一直影響著我：殘疾無非是一種侷限，盲童想看不能看，他想走走不了，正常人想飛飛不起。既然是種侷限，要麼繞開，要麼突破，僅此而已。不可糾纏其中，再次傷害自己。我尊重我的眼睛，它只是外在的美中不足而非內心的無解。
一路走來身體因我的慾望而受累，對受傷的眼睛，尤其抱歉與不安。酷愛讀書寫作，常讓它無力承受以致痠疼。因為它，我迷戀上讀書寫作，而讀書寫作，又讓它苦不堪言。生活，是不是總有些無解的矛盾?供我們笑笑，而後欣然接受，並相互疼愛。
就像，我與受傷的眼睛。我們早已和解，只是我貪戀文字，害它受累。
辛苦了，親愛的。
作者：張亞凌
公眾號：張亞凌的文字作坊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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