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冰心除夕的夢

欄目: 春節 / 釋出於: / 人氣:2.38W

我和一個活潑勇敢的女兒,在夢中建立了一個未來的世界,但是那世界破壞了,我們也因此自殺.....一起來感受一下冰心筆下的除夕。

冰心除夕的夢

冰心:除夕的夢

我和一個活潑勇敢的女兒,在夢中建立了一個未來的世界,但是那世界破壞了,我們也因此自殺。

仿彷彿佛的從我和她的手裡,造成了一個未來的黃金世界,這世界我沒有想到能造成,也萬不敢想她會造成,然而仿彷彿佛的竟從我和她的手裡,造成了未來的黃金世界!

心靈裡喜樂的華燈,剛剛點著,光明中充滿了超妙─—莊嚴。

一陣罡風吹了來,一切境象都消滅了,人聲近了,似乎無路可走,無家可歸。

我站在許多無同情的人類中間,看著他們說:“是的,這世界是我們造成的,我們是決不走的,我們自殺了,可好?”他們只冷笑著站在四圍,我的同伴呢,她低著頭坐在那裡,我不知道她也有自殺的決心沒有。

一杯毒水在手裡了,我走過去拊著她的肩說:“你看─—你呢?”她笑著點一點頭,“柏拉圖呵!我跟隨你。”我抬起頭來,一飲而盡,─—胸口微微的有一點熱。

她忽然也站起來了,看著我,也不知道她哪裡來的一個弓兒……可憐呵!那箭兒好似彈簧一般……她已經─—我的胸口熱極了。

嗚咽─—掙扎裡,鐘擺的聲音,漸漸的真了,屋裡還是昏暗的,簾外的爐子裡,似乎還有微微的火,窗紗邊隱隱的露出支撐在夜色裡的樹枝兒來,─—慢慢的定住了神。

這都是哪來的事!將來的黃金世界在哪裡?創造的精神在哪裡?奮鬥的手腕在哪裡,犧牲的勇氣又在哪裡?

奮鬥的末路就是自殺麼?

為何自己自殺不動心,看別人自殺,卻要痛哭?

同伴呵!我雖不認識你,我必永不忘記你犧牲的精神!

人類呵!你們果真沒有同情心麼?果真要拆毀這已造成的黃金世界麼?

這是一九二0年的末一夜,陽光再現的時候,就是一九二一年的開始了。

夢兒呵!不妨仍在我和她的手裡實現!

同伴呵!我和你,準備著:

創造─—奮鬥─—犧牲!

一九二一年一月一日早起筆

薦讀丨老舍、冰心、季羨林……名家筆下的母親是什麼樣的?

老舍

我的母親

母親的孃家是在北平德勝門外,土城兒外邊,通大鐘寺的大路上的一個小村裡。村裡一共有四五家人家,都姓馬。大家都種點不十分肥美的土地,但是與我同輩的兄弟們,也有當兵的,作木匠的,作泥水匠的,和當巡察的。他們雖然是農家,卻養不起牛馬,人手不夠的時候,婦女便也須下地作活。

對於姥姥家,我只知道上述的一點。外公外婆是什麼樣子,我就不知道了,因為他們早已去世。至於更遠的族系與家史,就更不曉得了;窮人只能顧眼前的衣食,沒有功夫談論什麼過去的光榮;“家譜”這字眼,我在幼年就根本沒有聽說過。

母親生在農家,所以勤儉誠實,身體也好。這一點事實卻極重要,因為假若我沒有這樣的一位母親,我之為我恐怕也就要大大的打個折扣了。

母親出嫁大概是很早,因為我的大姐現在已是六十多歲的老太婆,而我的大甥女還長我一歲啊。我有三個哥哥,四個姐姐,但能長大成人的,只有大姐,二姐,三哥與我。我是“老”兒子。生我的時候,母親已四十一歲,大姐二姐已都出了閣。

由大姐與二姐所嫁入的家庭來推斷,在我生下之前,我的家裡,大概還馬馬虎虎的過得去。那時候定婚講究門當戶對,而大姐丈是作小官的,二姐丈也開過一間酒館,他們都是相當體面的人。

可是,我,我給家庭帶來了不幸:我生下來,母親暈過去半夜,才睜眼看見她的老兒子——感謝大姐,把我揣在懷裡,致未凍死。

一歲半,我把父親“克”死了。兄不到十歲,三姐十二三歲,我才一歲半,全仗母親獨力撫養了。父親的寡姐跟我們一塊兒住,她吸鴉片,她喜摸紙牌,她的脾氣極壞。為我們的衣食,母親要給人家洗衣服,縫補或裁縫衣裳。在我的記憶中,她的手終年是鮮紅微腫的。

白天,她洗衣服,洗一兩大綠瓦盆。她作事永遠絲毫也不敷衍,就是屠戶們送來的黑如鐵的布襪,她也給洗得雪白。晚間,她與三姐抱著一盞油燈,還要縫補衣服,一直到半夜。她終年沒有休息,可是在忙碌中她還把院子屋中收拾得清清爽爽。

桌椅都是舊的,櫃門的銅活久已殘缺不全,可是她的手老使破桌面上沒有塵土,殘破的銅活發著光。院中,父親遺留下的幾盆石榴與夾竹桃,永遠會得到應有的澆灌與愛護,年年夏天開許多花。

哥哥似乎沒有同我玩耍過。有時候,他去讀書;有時候,他去學徒;有時候,他也去賣花生或櫻桃之類的小東西。母親含著淚把他送走,不到兩天,又含著淚接他回來。我不明白這都是什麼事,而只覺得與他很生疏。與母親相依如命的是我與三姐。因此,她們作事,我老在後面跟著。她們澆花,我也張羅著取水;她們掃地,我就撮土……從這裡,我學得了愛花,愛清潔,守秩序。這些習慣至今還被我儲存著。

有客人來,無論手中怎麼窘,母親也要設法弄一點東西去款待。舅父與表哥們往往是自己掏錢買酒肉食,這使她臉上羞得飛紅,可是,殷勤的給他們溫酒作面,又給她一些喜悅。遇上親友家中有喜喪事,母親必把大褂洗得乾乾淨淨,親自去賀吊——份禮也許只是兩吊小錢。到如今為我的好客的習性,還未全改,儘管生活是這麼清苦,因為自幼兒看慣了的事情是不易改掉的。

姑母時常鬧脾氣。她單在雞蛋裡找骨頭。她是我家中的閻王。直到我入中學,她才死去,我可是沒有看見母親反抗過。“沒受過婆婆的氣,還不受大姑子的嗎?命當如此!”母親在非解釋一下不足以平服別人的時候,才這樣說。是的,命當如此。母親活到老,窮到老,辛苦到老,全是命當如此。

她最會吃虧。給親友鄰居幫忙,她總跑在前面:她會給嬰兒洗三——窮朋友們可以因此少花一筆“請姥姥”錢——她會刮痧,她會給孩子們剃頭,她會給少婦們絞臉……凡是她能做的,都有求必應。

但是,吵嘴打架,永遠沒有她。她寧吃虧,不逗氣。當姑母死去的時候,母親似乎把一世的委屈都哭了出來,一直哭到墳地。不知道哪裡來的一位侄子,聲稱有承繼權,母親便一聲不響,教他搬走那些破桌爛板凳,而且把姑母養的一隻肥肉雞也送給他。

可是,母親並不軟弱。父親死在庚子鬧“拳”的那一年。聯軍入城,挨家搜尋財物雞鴨,我們被搜兩次。母親拉著哥哥與三姐坐在牆根,等著“鬼子”進門,街門是開著的。“鬼子”進門,一刺刀先把老黃狗刺死,而後入室搜尋,他們走後,母親把破衣箱搬起,才發現了我。

假若箱子不空,我早就被壓死了。皇上跑了,丈夫死了,鬼子來了,滿城是血光火焰,可是母親不怕,她要在刺刀下,饑荒中,保護著兒女。北平有多少變亂啊,有時候兵變了,街市整條的燒起,火團落在我們院中;有時候內戰了,城門緊閉,鋪店關門,晝夜響著槍炮。

這驚恐,這緊張,再加上一家飲食的籌劃,兒女安全的顧慮,豈是一個軟弱的老寡婦所能受得起的?可是,在這種時候,母親的心橫起來,她不慌不哭,要從無辦法中想出辦法來。她的淚會往心中落!這點軟而硬的性格,也傳給了我。

我對一切人與事,都取和平的態度,把吃虧當作當然的。但是,在作人上,我有一定的宗旨與基本的法則,什麼事都可將就,而不能超過自己畫好的界限。我怕見生人,怕辦雜事,怕出頭露面;但是到了非我去不可的時候,我便不敢不去,正像我的母親。

從私塾到國小,到中學,我經歷過起碼有二十位教師吧,其中有給我很大影響的,也有毫無影響的,但是我的真正的教師,把性格傳給我的,是我的母親。母親並不識字,她給我的是生命的教育。

當我在國小畢了業的時候,親友一致的願意我去學手藝,好幫助母親。我曉得我應當去找飯吃,以減輕母親的勤勞困苦。可是,我也願意升學。我偷偷的考入了師範學校——制服,飯食,書籍,宿處,都由學校供給。只有這樣,我才敢對母親說升學的話。

入學,要交十元的保證金,這是一筆鉅款!母親作了半個月的難,把這鉅款籌到,而後含淚把我送出門去。她不辭勞苦,只要兒子有出息。當我由師範畢業,而被派為國小校校長,母親與我都一夜不曾閤眼。我只說了句:“以後,您可以歇一歇了!”她的回答只有一串串的眼淚。

我入學之後,三姐結了婚。母親對兒女都是一樣疼愛的,但是假若她也有點偏愛的話,她應當偏愛三姐,因為自父親死後,家中一切的事情都是母親和三姐共同撐持的。三姐是母親的右手,但是母親知道這右手必須割去,她不能為自己的便利而耽誤了女兒的青春。

當花轎來到我們的破門外的時候,母親的手就和冰一樣的涼,臉上沒有血色——那是陰曆四月,天氣很暖,大家都怕她暈過去。可是,她掙扎著,咬著嘴脣,手扶著門框,看花轎徐徐的走去。不久,姑母死了。三姐已出嫁,哥哥不在家,我又住學校,家中只剩母親自己。她還須自早至晚的操作,可是終日沒人和她說一句話。

新年到了,正趕上政府倡用陽曆,不許過舊年。除夕,我請了兩小時的假,由擁擠不堪的街市回到清爐冷灶的家中。母親笑了。及至聽說我還須回校,她楞住了。半天,她才嘆出一口氣來。到我該走的時候,她遞給我一些花生,“去吧,小子!”街上是那麼熱鬧,我卻什麼也沒看見,淚遮迷了我的眼。今天,淚又遮住了我的眼,又想起當日孤獨的過那悽慘的除夕的慈母。可是,慈母不會再候盼著我了,她已入了土!

兒女的生命是不依順著父母所投下的軌道一直前進的,所以老人總免不了傷心。我廿三歲,母親要我結婚,我不要。我請來三姐給我說情,老母含淚點了頭。我愛母親,但是我給了她最大的打擊。時代使我成為逆子。廿七歲,我上了英國。為了自己,我給六十多歲的老母以第二次打擊。在她七十大壽的那一天,我還遠在異域。那天,據姐姐們後來告訴我,老太太只喝了兩口酒,很早的便睡下。她想念她的幼子,而不便說出來。

七七抗戰後,我由濟南逃出來。北平又像庚子那年似的被鬼子佔據了,可是母親日夜惦念的幼子卻跑到西南來。母親怎樣想念我,我可以想像得到,可是我不能回去。每逢接到家信,我總不敢馬上拆看,我怕,怕,怕,怕有那不詳的訊息。人,即使活到八九十歲,有母親便可以多少還有點孩子氣。

失了慈母便像花插在瓶子裡,雖然還有色有香,卻失去了根。有母親的人,心裡是安定的。我怕,怕,怕家信中帶來不好的訊息,告訴我已是失去了根的花草。

去年一年,我在家信中找不到關於老母的起居情況。我疑慮,害怕。我想像得到,沒有不幸,家中念我流亡孤苦,或不忍相告。母親的生日是在九月,我在八月半寫去祝壽的信,算計著會在壽日之前到達。信中囑咐千萬把壽日的詳情寫來,使我不再疑慮。十二月二十六日,由文化勞軍大會上回來,我接到家信。我不敢拆讀。就寢前,我拆開信,母親已去世一年了!

生命是母親給我的。我之能長大成人,是母親的血汗灌養的。我之能成為一個不十分壞的人,是母親感化的。我的性格,習慣,是母親傳給的。她一世未曾享過一天福,臨死還吃的是粗糧!唉!還說什麼呢?心痛!心痛!

冰心

回憶母親

親愛的小朋友:

昨夜還看見新月,今晨起來,卻又是濃陰的天!空山萬靜,我生起一盆炭火,掩上齋門,在窗前桌上,供上臘梅一枝,名香一炷,清茶一碗,自己扶頭默坐,細細地來憶念我的母親。

今天是舊曆臘八,從前是我的母親憶念她的母親的日子,如今竟輪到我了。

母親逝世,今天整整20xx年了,年年此日,我總是出外排遣,不敢任自己哀情的奔放。今天卻要憑著"冷"與"靜",來細細地憶念我至愛的母親。

20xx年以來,母親的音容漸遠漸淡,我是如同從最高峰上,緩步下山,但每一駐足回望,只覺得山勢愈巍峨,山容愈靜穆,我知道我離山愈遠,而這座山峰,愈會無限度的增高的。

激盪的悲懷,漸歸平靜,十幾年來涉世較深,閱人更眾,我深深地覺得我敬愛她,不只因為她是我的母親,實在因為她是我平生所遇到的,最卓越的人格。

她一生多病,而身體上的疾病,並不曾影響她心靈的健康。她一生好靜,而她常是她周圍一切歡笑與熱鬧的發動者。她不曾進過私塾或學校,而她能欣賞舊文學,接受新思想,她一生沒有過多餘的財產,而她能急人之急,周老濟貧。她在家是個嬌生慣養的獨女,而嫁後在三四十口的大家庭中,能敬上憐下,得每一個人的敬愛。

在家庭佈置上,她喜歡整齊精美,而精美中並不顯出驕奢。在家人衣著上,她喜歡素淡質樸,而質樸裡並不顯出寒酸。她對子女婢僕,從沒有過疾言厲色,而一家人都翕然地敬重她的言詞。她一生在我們中間,真如父親所說的,是"清風入座,明月當頭",這是何等有修養,能包容的偉大的人格呵!

十幾年來,母親永恆的生活在我們的憶念之中。我們一家團聚,或是三三兩兩地在一起,常常有大家忽然沉默的一剎那,雖然大家都不說出什麼,但我們彼此曉得,在這一剎那的沉默中,我們都在痛憶著母親。

我們在玩到好山水時想起她,讀到一本好書時想起她,聽到一番好談話時想起她,看到一個美好的人時,也想起她--假如母親尚在,和我們一同欣賞,不知她要發怎樣美妙的議論?要下怎樣精確的批評?我們不但在快樂的時候想起她,在憂患的時候更想起她,我們愛惜她的身體,抗戰以來的逃難,逃警報,我們都想假如母親仍在,她脆弱的身軀,決受不了這樣的奔波與驚恐,反因著她的早逝,而感謝上天。但我們也想到,假如母親尚在,不知她要怎樣熱烈,怎樣興奮,要給我們以多大的鼓勵與慰安--但這一切,現在都談不到了。

在我一生中,母親是最用精神來慰勵我的一個人,十幾年"教師","主婦","母親"的生活中,我也就常用我的精神去慰勵別人。而在我自己疲倦,煩躁,頹喪的時候,心靈上就會感到無邊的迷惘與空虛!我想:假如母親尚在,縱使我不發一言,只要我能倚在她的身旁,伏在她的肩上,閉目寧神在她輕輕地摩撫中,我就能得到莫大的慰安與溫暖,我就能再有勇氣,再有精神去應付一切,但是:20xx年來這種空虛,竟無法填滿了,悲哀,失母的悲哀呵!

一朵梅花,無聲地落在桌上。香盡,茶涼!炭火也燒成了灰,我只覺得心頭起慄,站起來推窗外望,一片迷茫,原來霧更大了!

霧點凝聚在松枝上。千百棵松樹,千萬條的松針尖上,挑著千萬顆晶瑩的淚珠……

恕我不往下寫吧,--有母親的小朋友,願你永遠生活在母親的恩慈中。沒有母親的小朋友,願你母親的美華永遠生活在你的人格里!

你的朋友冰心 1942年1月3日,歌樂山

季羨林

我的母親

我是一個最愛母親的人,卻又是一個享受母愛最少的人。我六歲離開母親,以後有兩次短暫的會面,都是由於回家奔喪。最後一次是分離八年以後,又回家奔喪。這次奔的卻是母親的喪。回到老家,母親已經躺在棺材裡,連遺容都沒能見上。從此,人天永隔,連回憶裡母親的面影都變得迷離模糊,連在夢中都見不到母親的真面目了。

這樣的夢,我生平不知已有多少次。直到耄耋之年,我仍然頻頻夢到面目不清的母親,總是老淚縱橫,哭著醒來。對享受母親的愛來說,我註定是一個永恆的悲劇人物了。奈之何哉!奈之何哉!

關於母親,我已經寫了很多,這裡不想再重複。我只想寫一件我決不相信其為真而又熱切希望其為真的小事。

在清華大學唸書時,母親突然去世。我從北平趕回濟南,又趕回清平,送母親入土。我回到家裡,看到的只是一個黑棺材,母親的面容再也看不到了。

有一天夜裡,我正睡在裡間的土炕上,一叔陪著我。中間隔一片棗樹林的對門的寧大叔,徑直走進屋內,繞過母親的棺材,走到裡屋炕前,把我叫醒,說他的老婆寧大嬸"撞客"了--我們那裡把鬼附人體叫做"撞客"--,撞的客就是我母親。

我大吃一驚,一骨碌爬起來,跌跌撞撞,跟著寧大叔,穿過棗林,來到他家。寧大嬸坐在炕上,閉著眼睛,嘴裡卻不停地說著話,不是她說話,而是我母親。一見我(毋寧說是一"聽到我",因為她沒有睜眼),就抓住我的手,說:"兒啊!你讓娘想得好苦呀!離家八年,也不回來看看我。你知道,娘心裡是什麼滋味呀!"如此刺刺不休,說個不停。我彷彿當頭捱了一棒,懵懵懂懂,不知所措。

按理說,聽到母親的聲音,我應當嚎陶大哭。然而,我沒有,我似乎又清醒過來。我在潛意識中,連聲問著自己:這是可能的嗎?這是真事嗎?我心裡酸甜苦辣,攪成了一鍋醬。

我對"母親"說:"娘啊!你不該來找寧大嬸呀!你不該麻煩寧大嬸呀!"我自己的聲音傳到我自己的耳朵裡,一片空虛,一片淡漠。然而,我又不能不這樣,我的那一點"科學"起了支配的作用。"母親"連聲說:"是啊!是啊!我要走了。"於是寧大嬸睜開了眼睛,木然、愕然坐在土炕上。我回到自己家裡,看到母親的棺材,伏在土炕上,一直哭到天明。

我不能相信這是真的,但是希望它是真的。倚閭望子,望了八年,終於"看"到了自己心愛的獨子,對母親來說不也是一種安慰嗎?但這是多麼渺茫,多麼神奇的一種安慰呀!

母親永遠活在我的記憶裡。

【附】一條老狗

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,我總會不時想起一條老狗來。在過去七十年的漫長的時間內,不管我是在國內,還是在國外,不管我是在亞洲、在歐洲、在非洲,一閉眼睛,就會不時有一條老狗的影子在我眼前晃動,背景是在一個破破爛爛籬笆門前,後面是綠葦叢生的大坑,透過葦叢的疏稀處,閃亮出一片水光。

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?

無論用多麼誇大的詞句,也決不能說這一條老狗是逗人喜愛的。它只不過是一條最普普通通的狗,毛色棕紅、灰暗,上面沾滿了碎草和泥土,在鄉村群狗當中,無論如何也顯不出一點特異之處,既不凶猛,又不魁梧。然而,就是這樣一條不起眼兒的狗卻揪住了我的心,一揪就是七十年。

因此,話必須從七十年前說起。當時我還是一個不諳世事的毛頭小夥子,正在清華大學讀西洋文學系二年級。能夠進入清華園,是我平生最滿意的事情,日子過得十分愜意。然而,好景不長。有一天,是在秋天,我忽然接到從濟南家中打來的電報,只有四個字:“母病速歸。”我彷彿是劈頭捱了一棒,腦筋昏迷了半天。我立即買好了車票,登上開往濟南的火車。

我當時的處境是,我住在濟南叔父家中,這裡就是我的家,而我母親卻住在清平官莊的老家裡。整整十四年前,我六歲的那一年,也就是1920xx年,我離開了故鄉,也就是離開了母親,到濟南叔父處去上學。

我上一輩共有十一位叔伯兄弟,而男孩卻只有我一個。濟南的叔父也只有一個女孩,於是在表面上我就成了一個寶貝蛋。然而真正從心眼裡愛我的只有母親一人,別人不過是把我看成能夠傳宗接代的工具而已。這一層道理一個六歲的孩子是無法理解的。可是離開母親的痛苦我卻是理解得又深又透的。

到了濟南後第一夜,我生平第一次不在母親懷抱裡睡覺,而是孤身一個人躺在一張小床上,我無論如何也睡不著,我一直哭了半夜。這是怎麼一回事呀!為什麼把我弄到這裡來了呢?“可憐小兒女,不解憶長安”。母親當時的心情,我還不會去猜想。現在追憶起來,她一定會是肝腸寸斷,痛哭決不止半夜。現在,這已成了一個萬古之謎,永遠也不會解開了。

從此我就過上了寄人籬下的生活。我不能說,叔父和嬸母不喜歡我,但是,我惟一被喜歡的資格就是,我是一個男孩。不是親生的孩子同自己親生的孩子感情必然有所不同,這是人之常情,用不著掩飾,更用不著美化。我在感情方面不是一個麻木的人,一些細微末節,我體會極深。

常言道:沒孃的孩子最痛苦。我雖有娘,卻似無娘,這痛苦我感受得極深。我是多麼想念我故鄉里的娘呀!然而,天地間除了母親一個人外有誰真能瞭解我的心情我的痛苦呢?因此,我半夜醒來一個人偷偷地在被窩裡吞聲飲泣的情況就越來越多了。

在整整十四年中,我總共回過三次老家。第一次是在我上國小的時候,為了奔大奶奶之喪而回家的。大奶奶並不是我的親奶奶;但是從小就對我疼愛異常。如今她離開了我們,我必須回家,這似乎是天經地義的事情。這一次我在家只住了幾天,母親異常高興,自在意中。

第二次回家是在我上中學的時候,原因是父親臥病。叔父親自請假回家,看自己共過患難的親哥哥。這次在家住的時間也不長。我每天坐著牛車,帶上一包點心,到離開我們村相當遠的一個大地主兼中醫的村裡去請他,到我家來給父親看病,看完再用牛車送他回去。路是土路,坑窪不平,牛車走在上面,顛顛簸簸,來回兩趟,要用去差不多一整天的時間。至於醫療效果如何呢?那只有天曉得了。反正父親的病沒有好,也沒有變壞。一叔到濟南來接我回家。

這是我第三次回家,同第一次一樣,專為奔喪。在家裡埋葬了父親,又住了幾天。現在家裡只剩下了母親和二妹兩個人。家裡失掉了男主人,一個婦道人家怎樣過那種只有半畝地的窮日子,母親的心情怎樣,我只有十一二歲,當時是難以理解的。但是,我仍然必需離開她到濟南去繼續上學。在這樣萬般無奈的情況下,但凡母親還有不管是多麼小的力量,她也決不會放我走的。可是她連一絲一毫的力量也沒有。她一字不識,一輩子連個名字都沒有能夠取上。做了一輩子“季趙氏”。

到了今天,父親一走,她怎樣活下去呢?她能給我飯吃嗎?不能的,決不能的。母親心內的痛苦和憂愁,連我都感覺到了。最後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最親愛的孩子離開了自己,走了,走了。誰會知道,這是她最後一次看到自己的兒子呢?誰會知道,這也是我最後一次見到母親呢?

回到濟南以後,我由國小而國中,由國中而高中,由高中而到北京來上大學,在長達八年的過程中,我由一個渾渾沌沌的小孩子變成了一個青年人,知識增加了一些,對人生了解得也多了不少。對母親當然仍然是不斷想念的。但在暗中飲泣的次數少了,想的是一些切切實實的問題和辦法。

我夢想,再過兩年,我大學一畢業,由於出身一個名牌大學,搶一隻飯碗是不成問題的。到了那時候,自己手頭有了錢,我將首先把母親迎至濟南。她才四十來歲,今後享福的日子多著哩。

可是我這一個奇妙如意的美夢竟被一張“母病速歸”的電報打了個支離破碎。我坐在火車上,心驚肉跳,忐忑難安。哈姆萊特問的是to be or not to be,我問的是母親是病了,還是走了?我沒有法子求籤占卜,可又偏想知道個究竟,於是我自己想出了一套占卜的辦法。我閉上眼睛,如果一睜眼我能看到一根電線杆,那母親就是病了;如果看不到,就是走了。

當時火車速度極慢,從北京到濟南要走十四五個小時。就在這樣長的時間內,我閉眼又睜眼反覆了不知多少次。有時能看到電線杆,則心中一喜。有時又看不到,心中則一懼。到頭來也沒能得出一個肯定的結果。我到了濟南。

到了家中,我才知道,母親不是病了,而是走了。這訊息對我真如五雷轟頂,我昏迷了半晌,躺在床上哭了一天,水米不曾沾牙。悔恨像大毒蛇直刺入我的心窩。在長達八年的時間內,難道你就不能在任何一個暑假內抽出幾天時間回家看一看母親嗎?

二妹在前幾年也從家鄉來到了濟南,家中只剩下母親一個人,孤苦伶仃,形單影隻,而且又缺吃少喝,她日子是怎麼過的呀!你的良心和理智哪裡去了?你連想都不想一下嗎?你還能算得上是一個人嗎?我痛悔自責,找不到一點能原諒自己的地方。我一度曾想到自殺,追隨母親於地下。但是,母親還沒有埋葬,不能立即實行。在極度痛苦中我胡亂謅了一幅輓聯:

一別竟八載,多少次倚閭悵望,眼淚和血流,迢迢玉宇,高處寒否﹖

為母子一場,只留得面影迷離,入夢渾難辨,茫茫蒼天,此恨曷極!

對仗談不上,只不過想聊表我的心情而已。

叔父嬸母看著苗頭不對,怕真出現什麼問題,派馬家二舅陪我還鄉奔喪。到了家裡,母親已經成殮,棺材就停放在屋子中間。只隔一層薄薄的棺材板,我竟不能再見母親一面,我與她竟是人天懸隔矣。我此時如萬箭鑽心,痛苦難忍,想一頭撞死在母親棺材上,被別人死力拽住,昏迷了半天,才醒轉過來。

抬頭看屋中的情況,真正是家徒四壁,除了幾隻破椅子和一隻破箱子以外,什麼都沒有。在這樣的環境中,母親這八年的日子是怎樣過的,不是一清二楚了嗎?我又不禁悲從中來,痛哭了一場。

現在家中已經沒了女主人,也就是說,沒有了任何人。白天我到村內二大爺家裡去吃飯,討論母親的安葬事宜。晚上則由二大爺親自送我回家。那時村裡不但沒有電燈,連煤油燈也沒有。家家都點豆油燈,用棉花條搓成燈捻,只不過是有點微弱的亮光而已。有人勸我,晚上就睡在二大爺家裡,我執意不肯。讓我再陪母親住上幾天吧。在茫茫百年中,我在母親身邊只住過六年多,現在僅僅剩下了幾天,再不陪就真正抱恨終天了。於是二大爺就親自提一個小燈籠送我回家。

此時,萬籟俱寂,宇宙籠罩在一片黑暗中,只有天上的星星在眨眼,彷彿閃出一絲光芒。全村沒有一點亮光,沒有一點聲音。透過大坑裡蘆葦的疏隙閃出一點水光。走近破籬笆門時,門旁地上有一團黑東西,細看才知道是一條老狗,靜靜地臥在那裡。狗們有沒有思想,我說不準,但感情的確是有的。

這一條老狗幾天來大概是陷入困惑中:天天餵我的女主人怎麼忽然不見了?它白天到村裡什麼地方偷一點東西吃,立即回到家裡來,靜靜地臥在籬芭門旁。見了我這個小夥子,它似乎感到我也是這家的主人,同女主人有點什麼關係,因此見到了我並不咬我,有時候還搖搖尾巴,表示親暱。那一天晚上我看到的就是這一條老狗。

我孤身一個人走進屋內,屋中停放著母親的棺材。我躺在裡面一間屋子裡的大土炕上,炕上到處是跳蚤,它們勇猛地向我發動進攻。我本來就毫無睡意,跳蚤的干擾更加使我難以入睡了。我此時孤身一人陪伴著一具棺材。我是不是害怕呢?不的,一點也不。雖然是可怕的棺材,但裡面躺的人卻是我的母親。她永遠愛她的兒子,是人,是鬼,都決不會改變的。

正在這時候,黑暗中從外面走進來一個人,聽聲音是對門的寧大叔。在母親生前,他幫助母親種地,幹一些重活,我對他真是感激不盡。他一進屋就高聲說:“你娘叫你哩!”我大吃一驚:母親怎麼會叫我呢?原來寧大嬸撞客了,撞著的正是我母親。我趕快起身,走到寧家。在平時這種事情我是絕對不會相信的。此時我卻是心慌意亂了。只聽從寧大嬸嘴裡叫了一聲:“喜子呀!娘想你啊!”

我雖然頭腦清醒,然而卻淚流滿面。孃的聲音,我八年沒有聽到了。這一次如果是從母親嘴裡說出來的,那有多好啊!然而卻是從寧大嬸嘴裡,但是聽上去確實像母親當年的聲音。我信呢,還是不信呢?你不信能行嗎?我胡里胡塗地如醉似痴地走了回來。在籬笆門口,地上黑黢黢的一團,是那一條忠誠的老狗。

我又躺在炕上,無論如何也睡不著了,兩隻眼睛望著黑暗,彷彿能感到自己的眼睛在發亮。我想了很多很多,八年來從來沒有想到的事,現在全想到了。父親死了以後,濟南的經濟資助幾乎完全斷絕,母親就靠那半畝地維持生活,她能吃得飽嗎?她一定是天天夜裡躺在我現在躺的這一個土炕上想她的兒子,然而兒子卻音信全無。她不識字,我寫信也無用。

聽說她曾對人說過:“如果我知道一去不回頭的話,我無論如何也不會放他走的!”這一點我為什麼過去一點也沒有想到過呢?古人說:“樹欲靜而風不止,子欲養而親不待。”現在這兩句話正應在我的身上,我親自感受到了;然而晚了,晚了,逝去的時光不能再追回了!“長夜漫漫何時旦?”我卻盼天趕快亮。然而,我立刻又想到,我只是一次度過這樣痛苦的漫漫長夜,母親卻度過了將近三千次。這是多麼可怕的一段時間啊!

在長夜中,全村沒有一點燈光,沒有一點聲音,黑暗彷彿凝結成為固體,只有一個人還瞪大了眼睛在玄想,想的是自己的兒子。伴隨她的寂寥的只有一個動物,就是籬笆門外靜臥的那一條老狗。想到這裡,我無論如何也不敢再想下去了;如果再想下去的話,我不知道會出現什麼樣的情況。

母親的喪事處理完,又是我離開故鄉的時候了。臨離開那一座破房子時,我一眼就看到那一條老狗仍然忠誠地趴在籬笆門口。見了我,它似乎預感到我要離開了,它站了起來。走到我跟前,在我腿上擦來擦去,對著我尾巴直搖。我一下子淚流滿面,我知道這是我們的永別,我俯下身,抱住了它的頭,親了一口。我很想把它抱回濟南。但那是絕對辦不到的。我只好一步三回首地離開了那裡,眼淚向肚子裡流。

到現在這一幕已經過去了七十年。我總是不時想到這一條老狗。女主人沒了,少主人也離開了,它每天到村內找點東西吃,究竟能夠找多久呢?我相信,它決不會離開那個籬笆門口的,它會永遠趴在那裡的,儘管腦袋裡也會充滿了疑問。它究竟趴了多久,我不知道,也許最終是餓死的。我相信,就是餓死,它也會死在那個破籬笆門口,後面是大坑裡透過葦叢閃出來的水光。

我從來不信什麼輪迴轉生;但是,我現在寧願信上一次。我已經九十歲了,來日苦短了。等到我離開這個世界以後,我會在天上或者地下什麼地方與母親相會,趴在她腳下的仍然是這一條老狗。

豐子愷

我的母親

母親生前沒有攝取坐像的照片,但這姿態清楚地攝入在我腦海中的底片上,不過沒有晒出。現在就用筆墨代替顯影液和定影液,把我母親的坐像晒出來吧:

我的母親坐在我家老屋的西北角里的八仙椅子上,眼睛裡發出嚴肅的光輝,口角上表出慈愛的笑容。

老屋的西北角里的八仙椅子,是母親的老位子。從我小時候直到她逝世前數月,母親空下來總是坐在這把椅子上,這是很不舒服的一個座位:我家的老屋是一所三開間的樓廳,右邊是我的堂兄家,左邊一間是我的堂叔家,中央是沒有板壁隔開,只拿在左右的兩排八仙椅子當作三份人家的界限。所以母親坐的椅子,背後凌空。

若是沙發椅子,三面有柔軟的厚壁,凌空無妨礙。但我家的八仙椅子是木造的,坐板和靠背成九十度角,靠背只是疏疏的幾根木條,其高只及人的肩膀。母親坐著沒處擱頭,很不安穩。母親又防椅子的腳擺在泥土上要黴爛,用二三寸高的木座子襯在椅子腳下,因此這隻八仙椅子特別高,母親坐上去兩腳須得掛空,很不便利。

所謂西北角,就是左邊最裡面的一隻椅子,這椅子的裡面就是通過退堂的門。退堂裡就是灶間。母親坐在椅子上向裡面顧,可以看見灶頭。風從裡面吹出的時候,菸灰和油氣都吹在母親身上,很不衛生。堂前隔著三四尺闊的一條天井便是牆門。牆外面便是我們的染坊店。母親坐在椅子裡向外面望,可以看見雜沓往來的顧客,聽到沸反盈天的市井聲,很不清靜。但我的母親一身坐在我家老屋西北角里的這樣不安穩,不便利,不衛生,不清靜的一隻八仙椅子上,眼睛發出嚴肅的光輝,口角上表出慈愛的笑容。

母親為什麼老是坐在這樣不舒服的椅子裡呢?因為這位子在我家中最為衝要。母親坐在這位子裡可以顧到灶上,又可以顧到店裡。母親為要兼顧內外,便顧不到座位的安穩不安穩,便利不便利,衛生不衛生,和清靜不清靜了。

我九歲的時候,父親遺下了母親和我們姐弟六人,薄田數畝和染坊店一間而逝世。我家內外一切責任全部歸母親負擔。此後她坐在那椅子上的時間愈加多了。工人們常來坐在裡面的凳子上,同母親談家事;店夥們常來坐在外面的椅子上,同母親談店事;父親的朋友和親戚鄰人常來坐在對面的椅子上,同母親交涉或應酬。

我從學堂裡放假回家,又照例走向西北角椅子邊,同母親討個銅板。有時這四班人同時來到,使得母親招架不住,於是她用眼睛的嚴肅的光輝來命令,警戒,或交涉;同時又用了口角上的慈愛的笑容來勸勉,撫愛,或應酬。當時的我看慣了這種光景,以為母親是天生成坐在這隻椅子上的,而且天生成有四班人向她纏繞不清的。

我十七歲離開母親,到遠方求學。臨行的時候,母親眼睛裡發出嚴肅的光輝,誡我待人接物求學立身的大道;口角上表出慈愛的笑容,關照我起居飲食一切的細事。她給我準備學費,她給我置備行李,她給我制一罐豬油炒米粉,放在我的網籃裡;她給我做一個小線板,上面插兩隻引線放在我的箱子裡,然後送我出門。

放假歸來的時候,我一進店門,就望見母親坐在西北角里的八仙椅子上。她歡迎我歸家,口角上表了慈愛的笑容,她探問我的學業,眼睛裡發出嚴肅的光輝。晚上她親自上灶,燒些我所愛吃的菜蔬給我吃,燈下她詳詢我的學校生活,加以勉勵,教訓,或責備。

我廿二歲畢業後,赴遠方服務,不克依居母親膝下,唯假期歸省。每次歸家,依然看見母親坐在西北角里的椅子上,眼睛裡發出嚴肅的光輝,口角上表現出慈愛的笑容。她像賢主一般招待我,又像良師一般教訓我。

我三十歲時,棄職歸家,讀書著述奉母,母親還是每天坐在西北角里的八仙椅子上,眼睛裡發出嚴肅的光輝,口角上表出慈愛的笑容。只是她的頭髮已由灰白漸漸轉成銀白了。

我三十三歲時,母親逝世。我家老屋西角里的八仙椅子上,從此不再有我母親坐著了。然而每逢看見這隻椅子的時候,腦際一定浮出母親的坐像——眼睛裡發了嚴肅的光輝,口角上表出慈愛的笑容。她是我的母親,同時又是我的父親。她以一身任嚴父兼慈母之職而訓誨我撫養我,我從呱呱墜地的時候直到三十三歲,

不,直到現在。陶淵明詩云:“昔聞長者言,掩耳每不喜。”我也犯這個毛病;我曾經全部接受了母親的慈愛,但不會全部接受她的訓誨。所以現在我每次想象中瞻望母親的坐像,對於她口角上的慈愛的笑容覺得十分感謝,對於她眼睛裡的嚴肅的光輝,覺得十分恐懼。這光輝每次給我以深刻的警惕和有力的勉勵。

莫言

我的母親

這個記憶的畫面中更讓我難以忘卻的是,愁容滿面的母親,在辛苦地勞作時,嘴裡竟然哼唱著一支小曲!當時,在我們這個人口眾多的大家庭中,勞作最辛苦的是母親,飢餓最嚴重的也是母親。她一邊捶打野菜一邊哭泣才符合常理,但她不是哭泣而是歌唱,這一細節,直到今天,我也不能很好地理解它所包含的意義。

我母親沒讀過書,不認識文字,她一生中遭受的苦難,真是難以盡述。戰爭、飢餓、疾病,在那樣的苦難中,是什麼樣的力量支撐她活下來,是什麼樣的力量使她在飢腸轆轆、疾病纏身時還能歌唱?我在母親生前,一直想跟她談談這個問題,但每次我都感到沒有資格向母親提問。

史鐵生

合歡樹

二十歲,我的兩條腿殘廢了。除去給人家畫彩蛋,我想我還應該再幹點別的事,先後改變了幾次主意,最後想學寫作。母親那時已不年輕,為了我的腿,她頭上開始有了白髮。醫院已經明確表示,我的病目前沒辦法治。母親的全副心思卻還放在給我治病上,到處找大夫,打聽偏方,花很多錢。她倒總能找來稀奇古怪的藥,讓我吃,讓我喝,或者是洗、敷、薰、灸。

“別浪費時間啦!根本沒用!”我說。我一心只想著寫小說,彷彿那東西能把殘廢人救出困境。“再試一回,不試你怎麼知道會沒用?”她說,每一回都虔誠地抱著希望。然而對我的腿,有多少回希望就有多少回失望。最後一回,我的胯上被薰成燙傷。醫院的大夫說,這實在太懸了,對於癱瘓病人,這差不多是要命的事。我倒沒太害怕,心想死了也好,死了倒痛快。母親驚惶了幾個月,晝夜守著我,一換藥就說:“怎麼會燙了呢?我還直留神呀!”幸虧傷口好起來,不然她非瘋了不可。”

林清玄

飛入芒花

有時候家裡沒有了青菜,母親會牽著我的手,穿過屋前的一片芒花地,到番薯田裡去採番薯葉,有時候到溪畔野地去摘鳥莘菜或芋頭的嫩莖。有一次母親和我穿過芒花地的時候,我發現她和新開的芒花一般高。芒花雪一樣的白,母親的髮絲墨一般的黑,真是非常美。那時感覺到能讓母親牽著手,真是天下最幸福的事兒。

還經常上演的一幕是,父親到外面喝酒徹夜未歸,如果是夏日的夜晚,母親就會搬著藤椅坐在晒穀場說故事給我們聽,講虎姑婆,或者孫悟空,講到孩子們都睜不開眼而倒在地上睡著。

有一回,她說故事說到一半,突然叫起來:“呀!真美。”我們回過頭去,原來是我們家的狗互相追逐著跑進前面那一片芒花地,棲在芒花裡無數的螢火蟲霍然飛起,滿天星星點點,襯著在月光下波浪一樣搖曳的芒花,真是美極了。我再回頭,看到那時才三十歲的母親,臉上流露出欣悅之情,在星空下,我深深覺得母親是那麼美麗。

余光中

母難日

今生今世,我最忘情的哭聲有兩次,一次在我生命的開始,一次在你生命的告終,第一次我不會記得,是聽你說的,第二次你不會曉得,我說也沒用,但兩次哭聲的中間啊!有無窮無盡的笑聲,一遍一遍又一遍,迴盪了整整三十年,你都曉得我都記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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